日子
◎董洪霞
是什么支撑着这副老去的身体?也许就像这咸菜,看似干瘪寻常,内里却渍透了一片土地的雨水、日头,和一个老人半生的沉默与牵挂。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每一次弯腰时,轻轻扶一把,再扶一把……
我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是医院的主任医师。老两口退休后,每月领着一万出头的退休金,养花遛鸟,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我的公公今年六十三,在田垄间弯腰躬耕了一辈子,每月的养老金只有一百二十元。昨儿傍晚,老人家打来电话,说想来城里“看看”,我当即推掉了所有安排。
门把转动时,我先看见的是公公的裤脚——他正踮着脚,在门垫上反复地、仔细地蹭着鞋底。一下,又一下,直到确认彻底干净了,才迈进来。肩上那个鼓胀的蛇皮袋,被他轻轻放在墙角。袋口露出半截粗布被单,袋身还粘着几根干枯的麦草。我伸手去接,沉得坠手,一股被太阳晒透的干草香,混着泥土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他连忙双手拢住,指节扣得紧紧的,像捧着一件怕摔的器物。那双手,关节粗大凸起,布满了深褐色裂口,虎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痂。他低头抿了口,轻声说:“村里闲了,本家兄弟介绍我去南边工地看材料,管吃住,一个月四千……他们说我人老实,信得过。”
“您呀,就是闲不住,忙习惯了……建明又好些天没回来了,工作忙,我也没能去车站接您。”
“没事,大巴转公交,方便得很。”说话时,他的眼睛总望着窗外,不怎么看我。我知道,他是怕添麻烦——每次来,都像做客,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我在厨房准备饭菜,他坐在客厅,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电视偶尔出声,他又慌忙调成静音。饭菜上桌,两荤两素,他却只夹眼前那盘菜,一根青菜、半块豆腐,吃得缓慢而谨慎。我把肉往他碗边挪,“爸,多吃点,天冷,耗体力。”他这才“嗯嗯”应着,扒一大口饭,眼睛始终垂着……
饭后,公公从蛇皮袋里摸出个蓝布包袱,一层层揭开:一包花生米,五六包咸菜、干豆角、萝卜条。“自己种的,不值钱……城里菜贵,配粥吃。”我接过来,咸菜袋上还沾着陶坛的酱香。想到老人家一年到头像个停不下的陀螺——耕地、种菜、打零工,稍有空闲就晒菜干、腌咸菜,一辈子都在为儿女奔波,我这嗓子眼儿就发紧,心里直泛酸!
下午,我们一起去了百货公司,想添些厚实的衣物。试穿时,他一直摩挲着布料,低声问:“是不是太贵了?”收银时,他抢着掏出一把零票。
“这是我和建明的心意,您就让我们尽尽孝吧!”他不再争,只喃喃道:“尽花冤枉钱,我啥都不缺。”
晚上,我铺了新床单,被褥晒得蓬松暄软。可夜深时,客房还亮着壁灯。我轻轻推门,只见公公静静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眼里空茫茫的。
“爸,是不是睡不着?”
“有点……认床,老了!”
灯光下,他白发稀疏,耳廓干瘦得近乎透明。我问起工地的事,他说:“都是老乡,照顾我才让看材料。活不重,就是要熬夜,得操心。”
沉默漫开,半晌,他忽然开口:“建明要是能调回来工作就好了,我也帮不上你们……”那声音沉沉的,像落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天在火车站,他背着蛇皮袋,穿着新外套,步子有些发晃。进站前,他转过身反复叮嘱:“你一人操持里外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那眼神里压着化不开的歉疚,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看着公公的背影渐渐被人流吞没,忽然想起上个月回家,父亲正坐在茶台边,慢悠悠沏着普洱茶,兴致勃勃说起新收的字画。同样是花甲之年的老人,一个在夕阳里漫步,一个却要在寒风中走向异乡的工地。
做午饭时,我取出公公带来的咸菜,夹了一小筷。咸里透着淡淡的香——那是老坛、粗盐与漫长时光慢慢渍出的味道,是他一辈子的烟火气。我拨通建明的电话,刚说几句便哽咽了。电话那头轻声道:“过年,咱早点回去,多住几天……”
日子照旧流转,只是每次拉开冰箱,看见那几包咸菜,眼前就浮现——公公在院子里翻晒菜干的背影、布满裂口的手,还有深夜里望着天花板时,空茫静默的眼神。是什么支撑着这副老去的身体?也许就像这咸菜,看似干瘪寻常,内里却渍透了一片土地的雨水、日头,和一个老人半生的沉默与牵挂。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每一次弯腰时,轻轻扶一把,再扶一把……夜又深了,不知今晚的工地,有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