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的味道
◎马春雷
读杨建英先生的怀乡散文集《那当儿》,真是一种享受。单是“那当儿”(即“那时候”)这个极富乡土气息的标题,就让人仿佛触摸到他笔下的童年时光——那是乡村百姓最真实的生活印记。
杨先生的文风简洁凝练,句子短小却富有诗歌般的韵律,读来朗朗上口。《那当儿》所呈现的乡村图景,是那个时代中国万千乡村的一个缩影。书中所写的岁月虽不乏艰难,却总暗藏温情,轻易便能勾起人深埋心底的乡愁。杨先生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他曾生活过的乡村,笔触真实而朴素,字里行间浸透着对故乡的眷恋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早年便听说,杨先生少年离乡,随父赴新疆学习、生活、工作。他凭借自身努力,曾担任阿勒泰地区文学艺术联合会副主席——他是故乡的游子,更是故乡的骄傲。常人或许难以真切体会,远离故土之后那种无时不在的思念,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滋味。杨先生将这份沉甸甸的乡愁,全然写进《那当儿》中,倾诉了对生养自己的土地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深情。
《那当儿》是一本乡土气息浓郁的散文集。有段日子,它始终是我的枕边书,常随手翻读,杨先生往事中的点点滴滴总与我心有戚戚。乡愁,其实藏在每个人心里——杨先生的乡愁,系于千山万水之外的故土;而我的乡愁,虽离得不算遥远,可那些故乡旧事,也大多只能在梦里重逢了。所谓乡愁,不管以何种样貌存在,似乎都更情愿在梦境中与我们相见。
乡愁是咸味的。杨先生在书中写道:“我在城里长大的老婆很不理解,弄不清我为啥这么能吃咸。我说‘小时候家里穷’,她说‘穷跟吃盐有什么关系’!我气急:‘我从小吃不上个香味,还不能吃个咸味?!’”读到这段对话,我忍不住笑了,可笑过之后,心里又泛起酸——想起小时候,天寒地冻的夜晚,我躺在炕上正要入睡,却听见坐在小板凳上的母亲嘴里传来“咔哧咔哧”的咀嚼声。我顿时来了精神,忙问:“妈,在吃什么?”母亲头也没抬:“咸菜。”那时家里连一张饼、一碗剩粥都没有,母亲怎么能吃得那么香?光吃咸菜,又如何咽得下去?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农村,谁家若没有一口咸菜缸,简直算不上地道的庄户人家。
乡愁,也是鲜味的。“咀嚼春天”——杨先生这个词用得真准。对一个连肚子都难以填饱的孩子来说,美味的吃食永远是第一位的。柳树芽、榆钱、豆苗、槐树花、马齿苋、扫帚苗、蒲公英、荠菜、涝涝菜、香椿芽……这些春天里水灵灵的“细菜”,无一不是童年清汤寡水岁月中的珍馐(选自《咀嚼春天》)。
乡愁,更是温暖的。快过年时,杨先生的父亲寄回15元钱,是给家里过年用的。邻居二秃子的妈听到大队广播通知杨家去大队取汇款单,便来到他家抹眼泪——那是为没钱过年而心酸。杨先生的母亲没半分犹豫,借了她5元(选自《肥年》)。清苦的日子里,仍愿助邻里渡过难关,这是多么善良的母亲!我小时候也见过类似的事——邻居家孩子病了,那家母亲拿着小瓷杯来家,向我妈借点米给孩子熬粥,那米往往是不还的;也有人来借一块两块的,有时也不见归还,母亲总说“大家都不容易”。最难的时候,到月底她手里只剩两毛钱。
杨先生写自己小时候拿鸡蛋去供销社换本子,因为紧张,鸡蛋在柜台上碰碎了,泪水和蛋液一齐滑进嘴里的场景(选自《小卖部》),让我心里也跟着发酸。这画面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几个玩伴在大孩子的带领下,偷偷去生产队的豌豆地摘青豌豆。煮好的豌豆明明很香,我们却一粒也舍不得吃,一心要拿去跟邻居家“居民户口”的孩子换白面饼——那时,非农业户口凭粮本能买到又白又劲道的面粉。书中这样令人笑中带泪的情景还有很多,初看忍俊不禁,转眼却心头一涩,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只因为那个时代的生活太过相似,“那当儿”唤醒了我们这代人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过往。
“哥哥在火车站送别,车开了,才觉得原来我俩的心上都拴着绳子。车走绳紧,顿觉心肝肺都被扽了去,疼得几乎昏过去。”选自《八月梨》的这段文字读来揪心。我们都有过离开家乡的时刻,或为求学,或为工作。初三那年,我离家外出读书——周末下了公交车,踩着故乡松软的土地,穿过绿油油的麦苗地,一路蹦跳着跑回家;周日下午离开时,爷爷总站在家门口的三棵榆树下望着我,哪怕走到胡同拐弯的地方,我仍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烙在背后。我不敢回头,只能悄悄抹着眼泪往前走。
杨先生在《那当儿》中写了太多的故乡事——凡是他所经历、听闻的,都被清晰而细腻地勾勒出来。他的笔真实、生动,总能真切地打动人心,因为“那当儿”的岁月,我们这代人多曾亲历。读《那当儿》,能让人了解那个时代乡村百姓的生活:杨先生用文字把这些记忆留存下来,这本身,就是一部鲜活的历史。
书中还有太多动人内容,我无法一一细述。不如请你亲自打开《那当儿》,走进那段泛黄却依然温暖的时光。杨先生有文人的风骨,正直、善良且勤勉,我想,这正是我们最该向他学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