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山脉南麓的两河
◎刘湘晨
欧亚草原以她广袤、多样的植被和由其最早产生的游牧方式影响着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在她的最东端,阿尔泰山以黄金的盛名和作为东西方最早、最重要的通道成为被传说最多的话题之一。世事纷纭,多少影响人类的大事件与其所代表的文明迁转往复,没有改变的依旧是这片世界最大的草原和与她相适应的游牧生产方式延续至今。游牧,无疑是人类最初所选择并一直持续的一幕经典大戏,越过千年万载,让人类尽可以反复阅读,不断给我们以启示,不断与人类的现实处境呼应并成为参照。
阿尔泰山脉大致东西排列,地形地貌的造化,加之地球球面的隆拱正巧在山脉的位置形成整体西倾,决定了阿勒泰水系与中国大陆绝大多数水系完全不同的流经方向。
阿尔泰山脉众山纠葛,以无数山体陈列的广阔场域与来自遥远洋流的潮润湿气生成遍布每一条沟谷的水,起源仅是一个水头,从叠摞的山岩之间涌出,而后汇聚形成水流,最后深切地表,经与重叠山岩的反复纠缠、抵磨汇成大河,如马群奔腾踏过;而后,流向准噶尔盆地北部边缘的广大荒原蜿蜒伸展,形成欧亚草原东端让人能够一览全貌的冠状河流网系。严格地说,阿尔泰山脉的水系主要有两条——
一条是再往东、发源于青河县境内的乌伦古河,流经富蕴县最后汇入福海县境内的乌伦古湖,近于阿勒泰地区的一条“内河”;
一条源出富蕴县境内阿尔泰山西南坡,汇合喀依尔特河和库依尔特河成为额尔齐斯河,自东南向西北出境,收汇喀拉额尔齐斯河、克兰河、布尔津河、哈巴河、别列则克河等北岸支流,后流入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斋桑湖,向北经俄罗斯的鄂毕河最终注入北冰洋。
毕竟处于世界上最为干涸的内陆腹地,阿尔泰山及延伸缀连的绿洲水量充沛,加上堆雪,两大河流由此生成。另一面,跨过丰水带,就是赤地荒原,沿河流繁衍的绿地与无边无际的裸地形成强烈对比。
阿勒泰地区的四季牧场,以冬春、夏秋为两极大致自北向南排列,周而复始。
不过,这种与阿尔泰山脉垂直分布的游牧线路大致与欧亚草原普遍的多种草原形态的接替、交叠相关,也与国家形态确立及地方行政区划相关。在人为边界不甚确定的年代,游牧线路的东西向摆动幅度可能更随意,甚至与两大河脉的流向保持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但是,大规模、跨区域的流转肯定与重大历史事件和变故相关。一般而言,游牧线路的流向,正是整个欧亚草原从天然形态进入逐渐形制化的历史描述。
实际上,人居疏密的分布也是阿勒泰游牧生活的一种历史记录:从更贴近牲畜的自然状态到逐步更有规划地选择与布局。
我进入田野的时间大致是深秋临冬,羊群、马群散布在乌伦古河两岸,头埋得深,沿岸有高耸的河杨、榆树与没过驼、马半条腿的草。往更远处望去,走出阿尔泰山脉之后可见的农田与牧草地也分布在这一带,远近有疏密不一的居民区。在更久一些的时候,居民区的房屋格局以圆形居多,那是哈萨克人世代延续的毡房。后来更多的是方形房屋,偶见圆形形制零落其间,那是牧民各家堆放杂物或冬储的“托沙勒”。间或会有规模稍大一些的娱乐、餐饮等公共空间,一处或两处墓地距社区会稍远些,完整社会的功能由此发育并不断完善,婚事、葬礼及频繁的交易、交往在此举行或发生。
房屋集中的地方,多为一级行政区划。密集程度与行政区划的级别成正比,如居民点、村或乡镇……今天,更明显的标识是路网和高楼的密集程度,成为牧区、半牧区或城镇的分界与连接方式。
房屋或楼群密集的地方,原有单纯与游牧相关联的功能渐渐退化,甚至完全消失,成为被游牧圈环围的或大或小的城市,其间的交通方式与交流内容虽不一定平衡,发生频率却非常高,意味着一地或一个区域的经济状况与所处的发展水准,以致造成一种错觉:以为是核心带动边缘,实际上,广阔的边缘地带和延续至今的游牧方式,才是阿勒泰每一个核心地带最重要的支撑和本源。
阿勒泰的畜群构成与牲畜对草原的适应性相关,占比最多的是大尾羊,漫长的游牧史,为更好地迎合牲畜的自然节律和游牧迁转,担负繁衍的“骚虎(种羊)”是与母羊分开放养的,结束夏牧秋后才会混入羊群。所以,当牧人最初吆着羊群向南进入准噶尔时,你会看到羊群中不时会蹿起一只羊,几步之间完成与母羊的一次交配。
所有人都会疑惑:阿勒泰的四季游牧,自北向南,长驱数百公里之间,一是草场枯丰与空间的轮转接替,一是草的不同营养的配置,每一季都不可或缺,才会形成阿勒泰大尾羊的独有品质与特性。
秋季自乌伦古河畔而始的转场,一般十天半月就会迁转一次,一次不超过三十公里或更少,视草情而定。大约在12月底,会迁往以绚丽雅丹地貌闻名的五彩湾一带。这里,近于天山与阿尔泰山的等距交接带,处于准噶尔腹地。因海拔降低和距阿尔泰山脉更远、距天山山脉更近而更适合畜群过冬。阿勒泰的四季牧场也由高山草甸、河谷草甸、平原草甸转为寒漠草甸,牧民的居住条件也由夏牧场的毡房、秋牧场的砖砌房转为半掩于地下的“地窝子”,以抵御超过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
新疆地处欧亚腹地,远离海洋。高大山体拦截了海洋环流的水汽形成堆雪,在天山山脉与阿尔泰山脉之间成为高山水汽顾及不到的裸地,近些年,在该下雪时却见不到一点雪,导致游牧线路大为缩减,地窝子和地窝子所在的游牧带被放弃了!
2021年冬,是阿勒泰游牧退出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边缘区的最后一年。这一带的雪薄,往南推进不到百公里的裸地不见雪沫儿。牧民汗德克·赛都一家侥幸没再往前走。否则,畜群无法得到最低限度的水源补充。传说中能埋掉骆驼的雪已多年不见,突然遭遇一场暴风雪,雪尘弥扬,其锋利让所有暴露的肌肤刺疼。实际上没下一点雪,是一场超过十级以上的飓风,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地面被扫过、被掀起,经长距离输送,最后倾泻在与阿尔泰山脉同一方向的卡拉麦里荒原东部,雪量的堆积瞬间没过半腰。羊圈被堆满、围栏被撕烂,汗德克·赛都的儿子哈斯铁尔·汗德克发动他的卡车开到迎风面用钢缆拴紧撑住羊圈的钢角支架,以防羊圈被吹倒,给羊群留下阻挡风吹雪的最后一道围墙。这一晚,一群羊被风裹挟远去了60多公里,直到凌晨才找到。
第二天透晴,孩子们从高坡上往下滑,雪面撑不住崩塌,整个儿被埋掉。雪是牧民冬季的水源,拎着口袋装满雪,再倒在锅里化水,各种难以想象的味道,最重的是汽油和尘屑的味,大致是一场风扫过数百平方公里地面的详尽记录。
四季轮转是游牧的空间转换,草色和草的品类是游牧依托条件的转换,羊羔的出生则是游牧更季迭代的转换。最早的羊羔12月出生,因为雌雄山羊不分群,一般会比直接由人为控制的绵羊群早生。这时,如有绵羊羔子出生,就属于某种“意外”。正是天寒地冻,新生羊羔若在圈里一晚上无人照应,必会冻死。牧民随时查夜,一是防狼,再就是怕羊羔突然降生,因此,争取第一时间拎回毡房放在炉火边烘干、烘透。自此,牧民家的孩子就有了玩伴,每晚的被褥间羊羔子来回蹦跳。
羊羔大密度出生是在3月,多半会在纳吾热孜节之后,畜群逐渐迁转,再次越过乌伦古河,抵达河谷与山脉之间的春牧场。第一件事是将地面沉积的雪垛起来,再敷上毡子、线毯或其他厚实的铺盖遮盖严实以防晒化。春牧场是阿勒泰四季游牧最干涸的时候,垛起来的雪正是这时给牧人和刚出生的羊羔子的预备水源。
一般而言,牧民与羊群的照料,只要目力所及不丢失就可以。接羔季非比寻常,就是睡在梦里,牧人的耳朵也在听着羊群的动静,随时准备拿着手电、披着大衣出门,捡起刚落地的小羊羔设法让它喝到第一口奶,而后用针引上红、绿、黄三色毛线穿透羊羔的耳朵再一系,留下标记。二三十天间,突然多出了一坡“咩咩”的叫声和数百只羊羔。天一亮分群,羊羔留圈里,羊群吆出去荒原吃一天草。等到牧归,拦圈的树干、篷布和石块一搬开,大羊找小羊,小羊急于喝奶,一片骚动犹如春水泄洪,让人兴奋。买来一板一板的鸡蛋,刚生产的母羊或体质弱的羊都会被一一填喂,牧户更多的时候则是奶茶馕充饥,相对简单了些。
接羊羔的春牧场跨过乌伦古河已在三四程转场之后,自此,汗德克·赛都家的羊群由南北方向折转东西方向持续推进近百公里,而后再往北行与阿尔泰山脉保持垂直方向。这个区域大致处于乌伦古河与额尔齐斯河之间,经六七程转场之后,能感到处于山脉高寒压迫之下的气温渐渐转暖,小羊羔长到半大,零碎的山岩之间或几坨干牛粪旁已有最早的蒲公英在一个早晨裂开唇瓣,让人格外怜爱!
(本文转自《华夏地理》2023年第4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