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丨苏炳添：跋涉归来，再次起跑
新华社广州12月9日电（记者王浩明、郑天虹、赵紫羽）9日，苏炳添通过社交媒体正式宣布退役。
“当我把钉鞋举起来的那一刻，我知道，是时候为这段漫长的奔跑岁月画上句号。二十一年仿佛只是从起跑到终点，回看这条百米跑道，每一个脚印都有汗水，泪水，遗憾与荣耀，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感恩。”他在微博上的告别满怀深情。
11月20日晚的广东奥体中心体育场，当苏炳添在全运会赛场上完成职业生涯最后一个100米，一个时代在他身后呼啸而过。全场数万观众齐声唱响粤语歌《讲不出再见》，苏炳添脱下钉鞋，挥手告别。
11月20日，广东队选手苏炳添在比赛后向观众致意。新华社记者江汉摄
男子100米亚洲纪录保持者、奥运会男子百米决赛中国第一人、奥运会男子4*100米接力铜牌得主、亚运会三冠得主……二十余载田径生涯，那些纪录与荣耀，随着转身时那一抹微笑和一个远去的背影，封存在历史里。
退役之战后，苏炳添接受新华社记者专访。他像一个刚刚长途跋涉归来的人，把一路上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而回到大学校园，他站上了新的起跑线，期待在一条全新的跑道上，继续为中国短跑“加速”。
告别
“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
11月20日晚的全运会男子4X100米接力决赛后，当粤语歌《讲不出再见》响起，苏炳添脱下钉鞋，向观众挥手告别。
“都是回忆。”
当记者将这晚的照片递给苏炳添时，他淡淡地说。
此去仅数日，却仿若经年。
新华社记者赵紫羽（右）将全运会男子4X100米接力照片送给苏炳添
“想争取跑一个好一点的成绩，因为其实我们上一次跑38秒6的时候，我们还没上主力，这次上了主力反而没有上次跑得好，在处理交接棒的过程中没有处理好。”广东队最终位列第四，无缘领奖台，对于跑完自己运动员职业生涯最后100米的苏炳添来说，这并非完美的“最后一舞”，但他说这已足够。
当天上午的预赛，苏炳添没有登场。人们不知道的是，当时他的准备活动已经做完，却发现了问题。
“突然间觉得腿上面有一点点反应，我就怕晚上见不到大家。我感觉我跑一枪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害怕跑完预赛，我晚上跟大家见不到面。最重要的一点是能够在家门口完全健康地跑下来，我觉得就够了。”
11月20日，广东队选手苏炳添（右）在比赛中与刘洪熙交接棒。新华社记者江汉摄
那天晚上，苏炳添的父母也在现场观战，在苏炳添2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这是他们第三次出现在看台上。
“我整个体育生涯当中他们只现场看过我三场比赛，第一场是2011年的深圳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第二次是美国尤金，第三次是我最后一场比赛。我的家人一直在默默地支持我，他们不会把困难告诉我，同时我也不会把伤病告诉他们。”
伤病
伤病，运动员的天敌。你避犹不及，它如影随形。
苏炳添说自己20多年的体育生涯，伤病并不算多，但每次出现，都刻骨铭心。
“我最大的伤病就是腰，10年一个轮回。”
2009年5月，不到20岁的苏炳添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中以10秒28夺得男子100米冠军。在很多人眼里，一颗短跑新星正冉冉升起。
2009年5月15日，苏炳添（中）在全国田径锦标赛男子100米决赛中。新华社记者周华摄
然而，就在这次爆发之后，伤病不期而至。
“当时刚开始觉得信心慢慢燃起来，可能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腰又受了一个很严重的伤，大概休息了三个月，没有训练。”
度过了这次伤病，苏炳添的职业生涯螺旋向上。
2015年，他在钻石联赛美国尤金站跑出9秒99，成为首位突破10秒大关的中国人。破“10”后，他的百米成绩稳定在10秒1以内。2017年，苏炳添本打算在天津全运会上拿下100米冠军就功成身退，然而，命运和他开了个玩笑，他只获得一块银牌。
2015年8月23日，苏炳添（左二）与博尔特（左一）在世界田径锦标赛男子100米半决赛中。苏炳添以9秒99的成绩晋级决赛。新华社记者李钢摄
不甘心的苏炳添在教练的帮助下分析自己技术动作的每一个环节，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2018年，即将而立的苏炳添迎来突破，6月，他在马德里和巴黎一周内两次跑出9秒91，8月的印尼雅加达亚运会100米决赛，苏炳添以9秒92打破亚运会纪录夺冠。
一切似乎顺风顺水，但2019年，伤病又来了。
“2019年自己整个赛季基本上就报废了。2020年本来就是奥运会了，我非常紧张，当时也30岁了，能去实现自己梦想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所以说那时候非常着急。”
2019年9月28日，多哈田径世锦赛男子100米半决赛后，苏炳添正在查看成绩。他最终无缘决赛。新华社记者李明摄
苏炳添受伤的时间，正赶上中国田径队要去瑞士备战多哈世锦赛，虽然自己无法训练，但苏炳添还是随队到了瑞士。
“我记得有一天周末休息，我一个人走到了100米的起点，然后坐在那里吹着风，那会儿就跟自己内心对话——‘苏炳添你还能跑吗？’”
“我的内心很快告诉我：‘你还可以跑！’。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鸟，如果能够休养好，它会重新飞起来的。”
养好伤的鸟重新飞了起来，而且还能飞得更高。
2021年3月的全国室内田径邀请赛上，苏炳添在男子60米决赛中跑出6秒49，强势夺冠，而这距离他上次正式比赛已过去超过500天。接下来的4月和6月两场100米比赛，苏炳添连续破“10”。
“从500多天没有比赛后的第一场比赛开始，一路都是九秒九几，所以大家对我的奥运会更加充满了期待。”
东京奥运会上，苏炳添跑出了重新定义亚洲速度、也是重新标定自己职业生涯高度的9秒83。
2021年8月1日，苏炳添在东京奥运会田径男子100米半决赛后庆祝。新华社记者吕小炜摄
“其实回想这些事情，我觉得最好的导师就是自己的内心，每个人可以在夜晚或者安静的时候跟自己的内心尝试一下对话，我经常也会这么做，我会问自己你行不行，你能不能突破，你能不能坚持？”
固执
2022年年底以来，苏炳添的身体开始出现新的问题，但当时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身体上已经出现一些反应了，因为运动员对自己的训练数据是很敏感的。当时确实没把这个问题看得太重，可能那时候开始暂停所有的训练、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再去做更详细的检查，可能会改变今天的格局，但是当时我没有停下来，我们团队也没把当时出现的问题看得太在意，还是一直在特别高强度地去训练。”
2023年2月2日，苏炳添（右一）在世界田联室内巡回赛男子60米A组决赛中。新华社发
熟悉苏炳添的人不难发现，从2023年1月底欧洲比赛回来后，他开始满脸长痘。
“当时我满脸都长了痘痘，我之前发育的时候都没有长过痘痘，长痘痘之后就开始出现一系列很奇怪的现象，就是中医上面的‘虚’，我坐在这里就会一直冒虚汗。睡觉也一直会冒汗，被子都湿了，然后开始头晕、乏力，没有力量。”
2023年到2024年的两年时间，苏炳添就在这种状态中煎熬，直到2025年4月才算开始好转，他百米成绩也开始进入10秒3到10秒4区间。
“我觉得十秒四几到十秒三几的这些成绩都是我以前的基础，并不是通过现在训练练出来的，我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现在我训练完之后，感觉已经刺激不到我了。其实这一两年我也习惯了，但就是有一口气一直吊着我，我一定要坚持到全运会。当中我想过很多次放弃，真不想练了，但这个使命一直驱逐着我，最后的时光再怎么艰苦我都坚持下去。”
2024年7月27日，苏炳添在巴黎奥运会期间于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外留影。新华社记者孟永民摄
2024年年底，苏炳添就宣布自己将在十五运会后退役。2025年4月，他说自己真的跑不动了。但咬咬牙，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他说就是两个字——“固执”。
“你一直固执地坚持做一件事情的话，就会成功。”
交棒
“故事始于2004年12月9日，那个15岁青涩的少年第一次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跑道将是我一生的羁绊。”苏炳添在微博中写道。
这一天，苏炳添离家前往中山体校，正式开启了短跑运动员的生涯。他接过前辈们的接力棒，在“固执”的坚持下，将一次次短跑冲刺变成了一场长达21年的“长跑”。
“我是2009年就进入了国家队，其实当时中国的田径水平都很低，刘翔他一个人能够把整个跨栏引领出来，他告诉我们，中国人也可以在直道项目中出现自己的身影。”
2015年5月30日，苏炳添（右）在比赛后接受刘翔祝贺。当日，在国际田联钻石联赛尤金站男子100米比赛中，苏炳添跑出了9秒99的成绩。新华社记者李博闻摄
十五运会告别战对苏炳添个人来说并不完美，但他却可以笑着跟大家说再见，因为他已经可以满怀希望地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代人。
“这次全运会的百米决赛舞台，有好几个运动员跑到了十秒一几，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代，同时拥有四五个跑到十秒一几的运动员，也不缺乏曾经跑过十秒零几的运动员，我觉得未来三到五年，中国短跑会再次提速到另外一个境界。”
11月20日，广东队选手刘洪熙、苏炳添、施君豪、陈冠锋（从左至右）在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田径男子4X100米接力决赛后。新华社记者江汉摄
苏炳添希望，未来的中国短跑能冲得更高、厚度更厚，甚至冲击最高领奖台。
“现在前辈们都做到了，相当于有几个石头在前面放着，所以说未来他们想要达到我们这个高度，其实相对我们来说会更轻松一点。我未来也希望他们再突破9秒83这个纪录……如果我们拥有四、五、六、七、八个运动员都可以达到十秒到九秒九几，我相信我们4*100米这个项目可以去考虑一下夺金。”
起跑
从苏炳添跑出最后一个100米的体育场，到他任教的暨南大学，不过10公里的车程。这段路，苏炳添走得充满希望。
“接下来我们可能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可以去帮助更多田径爱好者和青少年去完成他们的梦想。暨南大学给了我很大支持。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暨南大学的支持下把中国短跑青少年的梯队建设做起来。”
苏炳添在暨南大学苏炳添速度与训练中心训练基地。图片来自暨南大学官方社交账号
苏炳添介绍，暨南大学体育学院设立的苏炳添速度与训练中心将打造成一个智能化、高科技的训练平台。在科学化的训练体系和设备的支撑下，重点做青少年的选拔工作。
“去找到一些苗子，帮助他们到达自己喜欢的舞台、完成梦想，也为中国短跑贡献人才。其实田径人口的基数很大，但是很多人上不到这个舞台，都在底层，我想帮助青少年运动员能够有更专业、更系统、更科学的训练方法，让他们也到这个舞台看一看。”
从农村走出的苏炳添，想帮助更多农村孩子，站上舞台、实现梦想。
“我没有说自己要做得多伟大，因为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几年也陆续看到了很多山区的孩子，他们更愿意吃苦，我想把圆梦的机会给到这些孩子。”
11月20日，苏炳添在第十五届全国运动会田径男子4X100米接力决赛后发言。新华社记者黄伟摄
如今，作为暨南大学体育学院的院长，苏炳添说自己是新手，要在副院长们的“指导”下工作。
“三个副院长给我很多建议，我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经验。我是职业的运动员，但不是职业的管理者，可能站在100米的跑道上面，我现在院长的位置就相当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刚踏上起跑线。”
21年的短跑生涯，他曾经跑得很快。现在站上新的起跑线，他愿意帮助更多人跑得更快。
《讲不出再见》的词作者向雪怀，为十五运会开幕式主题曲填上了粤语的词，他在这首名为《水连天》的歌里写到：
“小燕子，自去自来，未许预言。千山经过一线，流水奔腾再现。
爱在线，尽兴目前。光阴若箭，怀内江山，充满梦想一片天。”
